徐名晟停住,幽深无波的瞳孔注视着那双摇摇欲坠的脚。
视线缓缓攀升,等到两人对视上时,已然全是冰冷的笑意。
他缓慢抬手,隔空点了点。
“灵器不错。”
房璃摸着脸上的叆叇熟练装傻,张口就来:“普陈少侠给的,之前伤到过眼睛,说是用这个能看的更清楚。”
“有用吗?”
“好用。”
徐名晟点头:“那就好。”
地下城的天空很高,就像站在地面上那样高,也很黑,看得久了,就分辨不清距离,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徐名晟道:“弟子们修行辟谷,客人不必等,记得用饭。”
……饭?
房璃的眼神变得微妙。
其实是徐名晟从酒楼打荷回来的,本打算自己吃,奈何胃口说走就走,总不好浪费,这才来做个顺水人情。
他的眼睛挪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瞥了一眼池塘,客气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标准又虚假得很,但是你也不能说什么,因为心知肚明,他愿意笑,就是给了你面子。
房璃也回敬了同样的笑颜:“徐道长不会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饭食吧?”
“狴犴宫从不怠慢客人。”
“看不出徐道长还会做饭。”
“酒楼打包的。”
房璃噎了一下。
和徐名晟对峙都没有让她退缩,此刻却迟疑了:“是西街点心铺旁边那家同庆楼?”
“是。”徐名晟看着她的表情变化,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
……这当然要紧,因为同庆楼就是房璃前日白天物色好但因为囊中羞涩最终放弃的那家酒楼!
一想到这,她有点站不住了。
嘴上却还要接着客套:“那就多谢道长美意,我先,我先,”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馋痨模样,却控制不住叆叇背后发光的眼睛,“我先去用膳了!”
说罢,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徐名晟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房璃的背影一团糟地消失在夜里。
他站了许久,久到那口死去的池塘开始泛起寒意,衣袍一角沁的冰凉,方才回神。
掌心一蜷,闪着银光的毒针被纳入袖中,徐名晟垂目,忽略心头那一点点异样的懊恼。
算了。
-
房璃的口腹之欲不算盛,但她已经一天一夜没进食了。
除了喝不完的茶水,兜里剩的钱只够买一捧炒松子。
同光宗的清苦生活锻炼了她一身挨饿的本事,只有此刻闻到食物馥郁的香气,她的肚肠才终于觉醒般发出垂死的哀鸣。
一盘特色酥炸小鱼,淋了浓郁的酱汁,面衣韧而柔软,秘制酱汁有一种特殊的清香气,中和了油炸的腻。
除此之外还有一碟清炒油菜,一盅红枣白耳汤,一整盒的米饭。
份量都不大。
盒子里垫了棉花,因此温度都存的很好,吃的房璃神清气爽,地下城的寒意也从身体里渐渐消褪,手脚变得暖意融融。
盘子里的鱼头和鱼尾堆高的时候,厅室的门开了。
一堆白晃晃的影子鱼贯而入,外出巡逻的同光宗弟子零零散散寻椅子坐下,他们的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疲惫。
或许是因为宗门大师兄的出现,同光宗的惨案横亘在每个人心头,这几天的氛围都有些低迷。
加上伪装路人巡城的工作确实不算轻松,一个二个都坐在前厅的各个角落里不说话,唯有房璃坐在桌前翘脚享用晚膳,格格不入。
“道长们怎么了?”
空虚的饥饿感消失,房璃心情好,睁着一双黑莹莹的透亮大眼,两颊塞着米饭,好奇又小心地看向他们。一位同光宗弟子打起精神道:“今天——”
“尘凡。”
一个阴沉的娃娃脸出声打断,尘凡意识到什么,讷讷止声,对着娃娃脸小声道:“我知道了,尘素师兄。”
开口打断的正是尘素。
看见他就想起了两个月前那次不愉快的考核,房璃戳起一条小鱼,面不改色。
碍于礼数,尘凡还是转向房璃解释:“客人莫怪,此乃工作要务,不便与外人道……”
“既然不便与外人道,你还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尘素不耐烦地站起来,看也没看端着米饭一脸茫然的房璃,径直往后院走,只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反正只是个吃白饭的。”
“……”
“吃白饭的”冲剩下尴尬的弟子们笑了一下,不甚在意的向尘凡招招手:“小道长,我听徐道长说你们今天去面见了城主,明日就可以进入书塔学习了,可喜可贺啊。”
不想此话一出,这些弟子的脸上泛出了苦笑。
房璃的本意是活跃气氛,见此情境,一下也懵了,缓缓咽下米饭,只听尘凡道:“这都是借了徐道长的光。”
他的语气恹恹,并无欣喜。
刹那间。
房璃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这群弟子的症结所在。
出发之前,他们是为前往东南除魔;
而到这里之后,不仅魔没有除,甚至游手好闲,逛了一个月的街。
总结就是,时至今日,他们没能做出“事迹”,反倒是整日的闲逛,让他们产生了怀疑自己的念头。
这种行动是否还有必要,是否还有意义?
这背后的问题原本需要徐名晟来解释,但是那家伙一看就是个自负的不能再自负的上位者,或许根本没注意到这群年轻弟子的小心思。房璃想了想,轻声问道:“你们今天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尘凡为这精准的猜测惊讶一瞬。
或许因为房璃的态度十分柔和,加上是本宗大师兄带来的人,他也懒得瞒了,和厅室里剩下的弟子你一嘴我一句,越说越多:“今日从城墙上下来以后,我们遇到了青山门的人。”
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房璃眉毛不着痕迹地跳了一跳。
这是她进入拂荒城后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脑子里开始飞速搜刮相关的记忆。
青山门,近十年崛起的新兴门派,和同光宗一样隶属无涯谷。
他们招收弟子的标准很简单,即三非——非身世显赫不收,非天资过人不收,最后一条最是离谱:非相貌才绝不收。
这样的门派背后是何人创立也显而易见,无非是当世那几个显赫氏族抱团;这样的门派养出来的弟子是何德性也可想而知,同光宗作为落没老门派遇上他们,恐怕只有被羞辱和踩踏的份。
怪不得尘素的脸色臭的堪比发酵十天的粪池。
在大街上和那样一群人撞上,他这样骄矜的人,遇上了另外一群更加自视甚高的人,自尊心不被揉捏个没完才怪。
“……那个为首的方陌最是可恶,竟然当街说我们宗主出身低微,是靠无涯谷谷主才上的位,我呸!”尘凡理直气壮,“他长得那么妖艳,说不定是用自己做过的事揣度别人,他才是那个靠爬床上位的呢!”
房璃一口汤呛在了嗓子里。
等一下。
其余人还纷纷点头赞同:“就是就是。”“哪个正经修士长得跟狐狸精似的?”“嘴巴还那样臭,不定吹了多少枕边风!”“……”
房璃觉得这些孩子也不需要自己安慰了。
眼见话题越说越群情激昂,越说越阴暗下流,即使脸皮厚如房璃,也不得不匆匆收拾残食,当下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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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
房璃睁着眼睛。
叆叇放在枕头边,脑中仿佛有一架条理分明的线索框,将所有信息分门别类,圈画重点。
地下城常年保持着低温,入夜就更加冷了,房璃压紧了被褥的边沿,将躯体严丝合缝地锁在温暖之中。
思绪渐渐放空之际,银蝉晃悠着停到她的肩上,细声细气道:
“明天你要跟着他们一块去吗?”
房璃没理,许多时候为了避免自己看上去像个自言自语的怪物,她不会和这只笨虫交流。
银蝉习惯了,仍坚持不懈地鼓噪着:“柏墨临只是个例,如果想要搞清楚这座城,你知道要和谁合作。”
却没想到,房璃嗤了一声,裹了裹被子:“这座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想要拿到柏府的薪资后一走了之,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没有道理在这里滞留,也不想多管闲事。
然而银蝉好像并不气馁,扑闪着晃亮的翅膀飞停到她的耳廓。
一双瞳目含着妖异的红光,稚子般的嗓音从虫身中徐徐流出,像颗诱惑人的饱满果实,异香四溢:“那位徐道长……”
被褥的暖意骤然消失。
房璃的手伸出,长指握住银蝉,毫不犹豫地将它抓下。
“我不想知道。”
摊开掌心,眼皮耷下,只留几分冷若冰霜的眸光,盯着掌心怅然若失又无措的银蝉,嗓音几乎凝结出水。
“不要再试图给我洗脑,没有下次。”
银蝉嗡嗡地缩了缩翅膀,两根触须害怕地耷拉下去,再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打发走了这只臭虫,房璃这才得空干起正事,她手伸进储物袋里,摸索着,握紧了从同光宗带出来的那块蓝玉。
玉石一类,本就是吸收地灵精华形成之物,天然通灵。
在房璃触碰之后,蓝玉“嗡”地一亮,光线触须般透出储物袋,细碎地游映在漆黑里。
意识沉进了一片冰凉的水池,七窍逐渐被封闭,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剥离了躯壳,再睁眼时,她已经“站”在了一片平滑的地面上。
这里已经有两个人了。
其中一个衣衫褴褛,光脚盘坐在地上,表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另外一个坐在他对面,是一个浑身散发的暖光的金色灵体,手捏,随着乞丐下棋的动作不疾不徐紧随其后,气氛融洽祥和。
如果忽略灵体的五官和房璃一模一样的话。
而房璃本人站在旁边围观棋局,等黑子把白子围杀的水泄不通时,方才开口:
“好久不见。”
——乞丐抬头,表情冷冰冰的,对上了房璃的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