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很久吧,三天前才见过。”
不等乞丐回复,房璃抚着下巴自言自语,“搞不懂,你不跟我说话,转头跟我的元神下棋?搞不懂。”
“你的元神和你很不一样。”
乞丐突兀地接续上了房璃的话音,“不论我问什么,她都不吭声。”
房璃:“当然,她是个哑巴。”
金蟾镇后,乞丐的残魂被房璃纳入蓝玉之中。
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软磨硬泡、自导自演、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均被无视。
好在,这一个月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终于在今天迎来了新的进展。
房璃也知道,乞丐不会无缘无故选择与她沟通。
她蹲下来,当着乞丐和元神的面,用食指在地上圈圈画画。
看似坚实的地面在她的指尖落下以后变作了柔软的砂砾,像皮毛一样顺从地塌陷下去,乞丐盯着房璃手指的动作,半晌开口:
“这是缚灵咒语——你从哪看来的?”
房璃莞尔:“你想知道啊?”
乞丐:“……”
这句话后面多半跟着陷阱,他被这女人关了一个月,不说知根知底,却也摸清了房璃基本的脾性。
最开始,他甚至想过自裁,但他是魔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当初选择吞下魔种的代价。
他做好了宁死不屈的准备。
结果这一个月以来,房璃不仅一个关键问题不问,还坚持不懈对他进行骚扰,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自言自语,讲一些宫廷秘事,那些秘事不至于血腥残忍,但是绝对恶心。
比如,皇帝的龙袍从登基到驾崩都不洗;
比如,宦官尿裤子是常事,底层的太监宫女对食成群结伴,花样繁多;
比如,国师曾在某次宫宴上当众醉酒呕吐,不巧的是这位国师有某些通神的才能,人民大众奉其为镇国之仙,据说他亲口吐的秽物几经包装,辗转反侧,最后流入民间在黑市争相竞价。
比如……
……长此以往。
这谁受得了?
乞丐一百年有八十年活的浑浑噩噩,自诩入魔前除了憎恶凡人还算身心健康。
房璃倒好,不仅没有试图把他的那份憎恶化解,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栩栩如生的把人性的阴暗面扩大了,加深了,抹黑了。
不遗余力地激化了!
乞丐很无力。
他现在活不想活,死不像死,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手段。
面对内心日益膨胀的负情绪,无法报复,也无法解决,只有无能为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乞丐一咬牙:“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为我所用。”房璃眉眼平和,说这话的时候,手指还在地上圈圈画画。
乞丐:“我有一个条件。”
松口了!
房璃的情绪一点不显山露水,耐心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继续。
“我在青山门有一个仇人,如果你能让我亲手杀掉他。”乞丐的眼睛黑黢黢,房璃曾在那双眼睛里见过懦弱,见过恐惧,见过疯狂。
如今,那双眼睛犹如两轮黑月,装的是无穷无尽蛰伏的冷意,“——我答应把俾河族所有的秘密告诉你。”
等的就是这个。
房璃没有立刻答应,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我需要再考虑。”
乞丐顿时无语:“有必要吗?”
“有必要。”房璃离开之前丢下最后一句话,“这是你的投名状。”
***
翌日。
房璃进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陈师兄,一五一十地向他复述了昨晚同光宗弟子议论青山门的事情。
——然后满意地看着陈师兄的脸色朝自己预期的颜色一发不可收拾地奔腾而去。
“这群兔崽子。”陈师兄忍无可忍,房璃点点头,正要和他一块批判,却听陈师兄道:“这些话没当着青山门的面说吧?”
房璃:?
呃呃??
“这种舌头背后嚼嚼也就算了,明天要是敢嚼到街上去……不行,等会找到他们,我准得提醒提醒。”
房璃:“……”
她好像知道宗门为什么完蛋了。
清早,柏府响起一串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
“笃笃笃。”
门后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开门的恰好是昨天带路的小厮。
他穿着短褂长裤,一只手扶着跑乱的小髻,看见门外站着的房璃和陈师兄,顿时“哎哟”一声,“二位道长,有何贵干?”
“看病。”
他又“哎哟”一声,“这样的早,小姐怕是还没起那!”
“没关系,”房璃道,“我们也是来找柏夫人的。”
湘玉夫人起得很早,听到家丁通报的时候,她正在卧房查算这个月的公账。
见房璃和陈师兄来也不多拘礼,甚至不打算去正堂,就地在房内支了张屏风,婢女在奉茶。
春寒未过,仍是昼短,婢女低眉将一枚夜明珠放入小盏,昏暗中晕开一抹清明。
湘玉夫人已年过不惑,细密的皱纹爬上眼角,多年以来的家主位置将她的眉眼打磨的愈发薄情而淡漠。
嘴角下垂,头发还是乌黑,一身青灰色常服垂于坐席间,衣摆盛着珠辉,温婉非常。
“恩公有何贵干?”
湘玉夫人此前因为一批货物出了点账目上的问题,亲自跋涉路过毛山,结果不幸被强盗所劫,当时房璃与陈师兄恰好路过,顺手救下。
也是在那时,房璃接了湘玉夫人的委托,一路来到了拂荒城。
屏退闲杂人,房璃亲口把柏墨临的情况讲了。
之前一直是由小厮传话,失掉了许多细节。花湘玉仔细地听完,因为过于认真微微俯身,包骨的手如同山脊蛰伏在扶手上,平静的眸底毫无波澜。
她没有问其他,而是先抛出了一个意想不到问题:
“恩公善人佛心,只是,”她顿了一顿,“临儿真的入魔了?”
陈师兄没吱声,房璃停下了摸索桌上茶点的手,茫然地看向柏夫人。
她抬了抬嘴角:“夫人难道不知道?”
柏夫人也顿住了,同样面露惑色:“……恩公这是何意?”
“我看夫人将瓦屋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难道不是因为柏小姐入魔,”房璃难得斟酌了一下措辞,“恐……生事变才这样做的么?”
令人意外的是,柏夫人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却很果断。
“那不是我做的,”她淡声道,语气中听不出对此事的态度,“是临儿亲口吩咐,安排布置的。”
屋内安静了一瞬。
“……那孩子一向心高气傲,之前还偷偷跑去私塾上学……联姻的事,我听说她与齐公子相识甚欢,本以为她不会抗拒……”
“夫人。”
陈师兄艰难启齿:“你方才说,瓦屋的布置,还有铁链若干,是柏小姐自己布置的?”
“是。”
“小姐对此似乎并不知情。”
柏夫人面色霎时凝重。
“何解?”
“昨日我们去探望柏小姐,看她的态度,大约认定铁链是夫人所为。”陈师兄一口气吐完,顺便将两次柏墨临表现不一细细讲了,每说出一个字,花湘玉脸上的阴云便浓重一分。手掌不自觉握紧了檀椅的扶手,半天吐息,道:
“我知道了。”
花湘玉在思考,眉眼低垂,薄唇紧抿,久久没有说话。
等待间隙,房璃蓦地瞥见角落里一个神龛,她那见不得氛围冷落的个性再次发作,奇道:“夫人信道?”
不怪房璃大惊小怪,商贾之家多讲究实务,一般不太支持修仙这种赌概率和运气的功业,顶天了也就拜拜财神。
花湘玉眼睛都没抬,“唔”的晃了晃头,平声道:“那是小女的牌位。”
“……”
陈师兄的眯眯眼难得撑开一条缝隙,给房璃递过去一个凶狠的眼神。
房璃也很尴尬:“其实,柏小姐没到那种程度,她还有救……”
陈师兄彻底无语了,扶额,撇过脸。
花湘玉:“客人多虑了,临儿是临儿,那个牌位,乃是柏府已逝的长女之位。”
房璃:“……”
哦,苍天。
瞧瞧她这嘴。
提起“嫡女”二字,花湘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好似这个象征的等级地位的词语,在她的眼里早已如同草芥。
神龛一般是供奉神佛,再不济也得是十八祖先,像这样堂而皇之把小辈放在神龛中的,实际上有违常理。但显然,比起常理,花湘玉更在意她的女儿。
“临儿自小深居闺阁,性格木讷,朋友是没有的,若说还有什么故人……”花湘玉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视线缓缓落在不远处的神龛上,仿佛有千万般语言,“那就是如鱼了。”
不过她又摇了摇头:“至于她,不会是临儿的心结。”
房璃很想多问一句,但是碍于陈师兄杀气腾腾的眼神,她生生把问题咽下去,舌头都快闪抽筋了才把将要脱出口的话转了个方向:“……方便让我们再看看柏小姐么?”
-
“现在怎么说?”
陈师兄跟在房璃身后,他们的方向是蒺藜小院,“这样一看,柏墨临身上的魔物极有可能来自柏如鱼……”
房璃:“不是看不到,不信吗?”
“……”陈师兄不去看她的眼睛,木然道,“人命关天。”
房璃“哦”了一下。
“照目前的线索看,八九不离十,跟柏如鱼有关,”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穿过小花园,洒扫打理的小厮婢女忙忙碌碌,房璃保持着正常音量,周围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吭声,“柏小姐或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异常,所以才会吩咐人锁门,还围上那些蒺藜。”
陈师兄:“前提是柏如鱼。”
小厮不敢耽搁,捣腾步子引着两人来到蒺藜小院,犹豫片刻还是敲了敲门:“小姐,道长们来了。”
等屋内的声音细细响起,方才拿出钥匙,捅开了锁。
刚开了条缝,两个人就风一样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旋即大力摁上了门。
小厮:“……”
屋内黑的一如既往,房璃昨天提醒他以后,陈师兄便着重注意了起来,提早开了灵目。
他承认来之前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此刻站在这里,那点期待如同埋进沙堆的火苗一样湮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凉意。
心脏“咕咚”一声沉下去。
房璃:“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柏小姐好像早就醒了,又好像并没睡,她的声音清晰如缕,送入耳中:“你没带那发光的东西吧?”
陈师兄闻言,面容微紧地捏了捏手指,房璃则有问必答:“没有。”
骗人的,蓝玉她从不离身。
只不过叫那乞丐安分了一些,没有那扰人的光了。
柏小姐松了一口气,听见脊背轻压床杆的吱呀声,“你们来找我,不仅仅是为了看病吧?”
房璃灵机一动。
“柏小姐真是蕙质兰心,”她上前一步,“问题是有的,不过看病也是主要的,上次走得太匆忙,连脉都没来得及把——那边站着的。”
陈师兄眼神一瞥。
“还不快去拿把椅子,我好给小姐号脉。”
脚步窸窸窣窣的动了,片刻后,房璃听到了木头搁在地上的声音,她指尖游在黑暗里探了又探,摸到冷硬的实质后,她放心地拖到屁股底下,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纱帐中伸出一截皓腕,房璃摸了摸,轻声道了一句“得罪”。
陈师兄看不懂他这个师妹在想什么。
因为听上去,她似乎真的开始认真把起脉来了。
房璃:“昨天的案子,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避开了适才的提问,转而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果不其然,柏小姐一下紧张起来,即使隔着密不透风的黑暗,都仿佛能看到她那猫一样因为紧张而微弓的脊背:“案子。”
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说明心存戒心。
“那不是我干的。”柏小姐很快说道,“你是想说那个菜农的孩子吧,家里人告诉我了,荒唐!本小姐这半年都病在床上,药碗都拿的费劲,还有人泼这种脏水,真是荒唐!”
听上去很气愤。
“小姐息怒,”房璃不轻不重地接上话,“案子肯定要查,我们现在主要的怀疑方向,是您。”
柏小姐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你说什……”
“……您身上的魔物。”房璃大喘气。
“……”
这回轮到陈师兄反应过不来了。
他茫然地望着房璃的方向,太阳穴突突疼。
不是。
就这么说出来了?
“哦。”
柏小姐冷淡地往后一靠,“具体说说。”
“我们怀疑您已经被邪魔附身,因此时常会出现记忆断带的情况,所谓惧光症也来自于此,附身于您的魔物并不是活物,而是已经死去的灵魂。”
柏小姐似乎觉得很新鲜:“邪魔也分死活?”
“魔物和人一样。”
这句话一出,陈师兄简直想把她嘴捂上。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房璃在同光宗的八年到底学了些什么?
“……魔物和人一样,都是贪嗔痴聚集化于天地的成物,出自于人,也终结于人,”房璃,“世人都知道,倘若死的不明不白,死的心有不甘,那么那些执念就会化作魔气钉入灵魂,怨灵会逃脱地府的纠查,久缠于世。”
“正常的魔物,或者说魔修,不会害怕见光,”绕了一大串,房璃终于将铺垫好的吐露出,“附在你身上的是一个死去的人,柏小姐。”
“……”
陈师兄将灵力灌进七窍,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榻上人的反应。
良久,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嗓音冷静,没有起伏:
“那我该怎么办?”
“告诉我真相。”房璃道,“我需要为你脱罪,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