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三日,房璃全款拿下同庆楼天字号包间。
雅间内,她心如止水地看着一个个沈腰潘鬓、姿容姣好的堂倌流水线似的上菜,菜和人无一重样,仿佛回到了那些年纷华靡丽的宫廷生活。
秀色可餐。
眼睛,脾胃,心情,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尘素脸色微青,尘凡略显局促。
最后一位习惯了房璃的脾性,闭眼假寐中。
“来来来,都吃都吃,别客气。”房璃执箸,另外三人一动不动,她顿了一下,恍然道,“哦,对,诸位都差不多过了辟谷吧?瞧我这记性。”
“……”
袅袅的美食香气中,陈师兄给另外两位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外伤。调息过后,房璃忽然道:
“下次痛就喊出来。”
尘凡一怔,茫然地看向她。
房璃咬着筷子,“拂荒城里人物太多,青山门为着门派形象,想找茬就要找理由,怎么样都不能做得太过火,他们就是捏着你这种不肯给门派丢脸的蠢犟种,如果你当时大喊大叫,吃亏的反倒是他们。”
尘凡听得似懂非懂,尘素绷着脸,一点也没有理会的意思。
陈师兄:“璃姑娘说得对,拂荒城牵系甚广,不是小打小闹的地方,你不仅仅是你,还代表着一个宗门的脸面与态度,你们以为师兄就想吃闷亏吗?”
“同光宗被特准入书塔本就足够引人注目,倘若今日真与那青山门的动起手来,落在旁人手里的便是把柄,今日别人让你痛快,是为着来日让你不痛快,明白否?”
尘素阴森森:“那旁人欺侮上来,就任由被踩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陈师兄顿了顿,“记住了,他既然敢惹上来,便是已经做好了来日被我们十倍奉还的准备,为着这十倍,你们要铭记于心,日日鞭策自己……”
房璃吃了一顿大餐,其他人则饱饮了一顿鸡汤。
四人走出同庆楼,拂荒城的经坛每日一开,共有十位大师轮流讲经,昨天房璃已经体会过了“鞋楦子”道长的实力,她决定今天再去感受一下。
真就不信这个邪。
旁人都能悟得,凭什么就她悟不了?
行至半路,人越挤越多,狂热地朝着经坛涌去。忽然人群中斜刺出来一道矮小的影子,房璃还没反应过来,影子从眼角余光迅速游到眼皮底下,刹那间,她腰间一凉。
房璃怔愣在原地。
缓缓低头,一把剪子尖端没入皮肉,血液染红了腰带,她对视上了那人狠厉的目光,天旋地转。
捅她的人正是昨日死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苍天在上,我儿枉死于柏府手中,未得昭雪!”男人双目血红,声嘶力竭,“同光宗同流合污——”
房璃眼神剧变。
那一瞬间陈师兄没有丝毫犹豫,抬起剑鞘干净利落地击晕男人,迅速点了几个穴位止住房璃的血。与此同时房璃面无表情地拔出剪子,道:“先走。”
陈师兄把暂时晕倒的人放到最近的客栈,随后不作停留迅速钻进小巷。
房璃捂着伤口,虽然止住了血,但疼是止不住的,大颗的汗珠滚落下,面如金纸。
问题出在那个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距离监长宽限的时间才过去一天,即使心中再不平,正常人都该等到期限过后;
就算菜农爱子心切,报复的手段千千万,只要冷静策划,断不会做出众目睽睽之下伤人的决策。
最重要的是,昨天上堂的只有房璃,陈师兄始终没有露面。
——他是如何知道同光宗的?
除非,背后有人指点教唆。
房璃靠着墙勉强出声:“有人在搅浑水。”
这接二连三的事故,在场三位同光宗的弟子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陈师兄还想说点什么,街上忽然响起熟悉的钟声。
咚——
浑厚的钟声带着某种奇特之力,一瞬间所有声音剥了个干净。
耳边空空落落,房璃抬头望向巷道尽头的人群,他们虔诚地抬着头,眸中带着炽烈的光芒——
讲经开始了。
也是在这时。
房璃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原本紧张伤势的陈师兄蓦地松开了眉毛,尘素和尘凡绷着的的身体摊开,房璃盯着他们的表情,渐渐的,一种奇异的光点出现在他们的瞳孔之中,乍一眼,像是有感于经法,释情所致。
房璃昨天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不一样。
她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刺目的白日隐去了这一点,但现在,狭窄的小巷吞没了大部分的光线,他们脸上的东西,也在此刻愈加明显了起来。
他们的眼底都有字。
房璃猛然惊醒,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掌心出了一把一把的汗。
她甚至已经来不及去听那近在耳边的脚步声,大脑飞速运转,头皮仿佛有一层荆棘,不断往全身翻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猝然后转,长腿带起厉风,一记闪电般的后踢,那人轻飘飘躲开,和善地笑了笑:
“反应不错。”
“……”房璃缓缓收腿,染血的腹部撕裂创口抽疼,她的表情有些冷,“徐道长。”
“受伤了。”
徐名晟半倚着墙,抱臂看她。
巷口打过来的阳光在他脚下斜出一条阴阳线。
他的睫毛过分修长,疏密有度,让人很想在上面装饰点什么,垂下来的时候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只有一丝微光,辨不清冷暖。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还真容易让人误会。
“别说话。”
语气和内容天差地别,房璃凝噎半晌,下一秒,巷口对面响起一串整齐的兵甲声。
徐名晟行若无事,挡住了巷道出口的视线,士兵们停滞片刻后离去,房璃明白过来,轻声:“多谢。”
徐名晟信手在墙上画了一道繁复的阵法,推灵入阵,望了她一眼。
房璃犹豫一瞬,跟了上去。
墙上符文一闪而过,两道身影已经结结实实没入虚空之中。
*
城墙,马车内。
车厢壁上金光一闪,人影先后复出。
车内宽敞,中间支着张檀香小桌,桌上识时务地摆着茶水点心,仿佛已经恭候多时。房璃自如落座,顺手拿起茶点啃了一口,抱着袖子漫不经心:“多谢名晟君出手相助。”
徐名晟:“璃姑娘言重,不差这一次。”
房璃听着他语气中的讽意,认真道:“名晟君说得对,你看,这样一来,咱们也算是过命之交了。”
“书架底下的文字是缚灵咒,”徐名晟心平气和,“来源已经不可考,只有五十年前的盗墓手册上有记录,主要用途是迷人心智,控制人的神魂。”
“……控制神魂。”房璃重复。
这句话和眼前诡异的经坛效应相似至极,一股浓烈的阴谋味道扩散开来。
没有人吱声,但是此刻,两个人的想法都不约而同。
——如果经坛的异象真的是缚灵咒所为,谁有这么大的权能,这么大的手笔,在一座城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恰是因为太明显了,房璃陡然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疲倦,但她没表现出来。
徐名晟慢慢地擦着手:“听说姑娘接了柏氏的案子,如何,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
“想到办法了吗?”
“……没有,徐道长这样问真让我困惑。”
她看着他,琉璃镜微微反光。
“这是在审犯人吗?”
称呼变了。
耍滑头的时候喊名晟君,轮到这时候,界线又划得无比分明。
“例行公事。”
徐名晟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
“我与普璃姑娘有缘,应该知道以我的身份,造访此地并非偶然,这座城的异象远没有想的那样简单。”
“我只有一个问题。”
他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绵长的呼吸滞缓一瞬,徐名晟望进她漆黑的瞳孔,启声道:“你为什么没有被缚灵咒影响?”
——经坛下,书塔中,可能隐藏在千千万万个角落里的缚灵咒,能让一座城的人变作傀儡。
为什么独独你没有?
房璃端坐于笭床之上,没有立刻回答。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谛听强大的感知能力,天然对所有精神侵蚀具有免疫性。
在凡土王国的互相倾轧之中,谛听作为核心战力之一,同时具备霸道的精神攻击能力,能够迷惑心智,制造错觉。
缚灵咒这种没甚创意的东西,就像火焰之于炎兽,毫无攻击力。
但是这些,房璃心里想想就够了,绝不能说出口。
菁国的那位谛听已经死了。
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修为低下,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她扬起一抹笑:“你不也是吗?”
没有被缚灵咒影响的,可不止她一个。
徐名晟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陷入了沉默,于是房璃认为可以糊弄过去了,便挑开话题:
“不过关于柏氏的案子,我确实了解到了一些东西,名晟君这样着急的把我找来,想必也是对此十分的感兴趣。”
“条件。”
房璃看着他:“我要你保护我。”
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她的声音听上去格外虚弱。
这下徐名晟是彻底的安静了,片刻后一笑,“姑娘可要想清楚,我不是金蟾镇的人傀,不会听你的话。”
“自然,我们这是交易,”房璃不慌不忙,“你且答应保护我两日,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不只是保护,还有个限定的期限,两日。
房璃看上去似乎对缚灵咒的细节毫不在意,甚至连关于同光宗多余的问题都没问,从上车开始,她的目的仅仅在于敷衍他。
房璃不关心拂荒城的事情。
她只想解决完柏墨临的案子,然后拿钱离开。
房璃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忘记了,坐在她对面的还有一个徐名晟。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一种私心的报复,那就是在洞察的对方的想法之后,偏不如她所愿。
徐名晟道:“可以,姑娘助我调查拂荒城,我便保姑娘身家性命。”
“……”
“徐某言出必行。”
房璃:“……”
房璃撇开眼睛。
这完全不一样。
房璃说的是把她已知的消息和盘托出,徐名晟却狡猾地扩展了这句话的引申含义。
而且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因为就在刚刚,她才被捅过一刀,昨天书塔追杀她的士兵说不定也记住了她的脸。总而言之,一旦看清楚了局势,房璃现在是四面楚歌。
她需要徐名晟,这就是不能拒绝的理由。
何况。
房璃已经看见了这座城市的异常,无法独善其身,合作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她掀开窗边的纱帘,青霄白日的光刺入眼底,流淌的人群定定的凝滞在原地,每个人的脸上带着同出一辙的狂热与沉醉。
仿佛时间静止,拜临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