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书塔的前一日夜晚,尘卿抱着一堆报告纸卷,被传召到了徐名晟的卧房。
她已经麻了。
自从上回被识破自荐书的字迹,这一个多月,她被传召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起来。
这就导致从前小透明的尘卿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这位随时有可能成为宗门死敌的上司。
累啊。
尘卿深吸一口气,曲起手指,叩了叩房门。
“进。”
室内灯火通明,徐名晟的衣着很随意,今日朴素的像个流浪客,明日又穿的跟个奢豪贵公子一样,穿衣打扮全凭心情,阴晴不定,琢磨不透。
雀蓝织金的缎袍晃了尘卿的眼,她匆匆低下头捧着纸卷,余光蹭过梁柱时,才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明明是室内,那人却撑着伞,脸颊凹陷瘦白似鬼,活像一缕幽魂。
尘卿吓了一跳,嘴里冒出句来自老家的脏话,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小郭大人。”
小郭点点头,示意忽略他即可。
“这是今日的述职文卷。”尘卿将那堆纸卷奉上,徐名晟简单地翻了一下,忽而开口:“我记得你负责的是经坛周边。”
尘卿顿觉不安:“是。”
“那位普璃姑娘,也是在附近遇到的吗?”
来了。尘卿暗自咬了咬牙,将大脑运转到有生以来的最高速,磕磕绊绊将打了两天的腹稿和盘托出:“是,当时我……”
“不用告诉我。”
尘卿:“……”
喘气喘一半的男人比狗贱,她如是想。
如果尘卿足够敏锐,就会发现徐名晟说这话的时候正在观察她,就会猜到,比起同光宗的命案,他还有更加在意的事。
“我看你的文卷上说,”徐名晟翻开,“每日午时开坛,那个时候你在哪?”
我在哪,我还能在哪?尘卿恭顺回答:“回大人,我就在经坛。”
“正前方?”
“正前方。”
“尘卿。”徐名晟合上纸卷,语气平稳,“你的述职文卷不够细。”
尘卿迷惑地抬起头,似乎有些听不明白。
徐名晟耐心:“你可知,我为什么要你们日复一日地去做这些事?”
尘卿诚实:“不知道。”
“因为我看不到。”
尘卿更加迷惑了,仿佛在听什么天堂谜语,“大人这是何意?”
“拂荒城的问题,我看不到,所以我需要你们。”徐名晟看着她,如果不是那语气太笃定,就凭那张冷淡的面孔,尘卿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我再问一遍,经坛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在。”
本应脱口而出的回答却突然卡住。
尘卿面露惑色,两弯眉毛蹙起,掐住了指腹,“我在……?”
每一天写述职文卷,尘卿都要事无巨细地回忆当天发生的事情。
但是回忆就是这样,充满着陷阱与雾气,有些东西远远看去时是一座完整的高楼,只有等走近了触摸,才发现那里面空空如也。
尘卿终于发现自己落入了何等的圈套,她误以为自己的记忆是完整的,等到今日深入时,竟然想不起丝毫细节。
明明是白天才发生过的事情。
她只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站在原地,却忘记了,自己为何站在原地。
看她这副纠结的模样,徐名晟多少也能猜个大概,并不为难她,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同光宗清查尸体,少了两具,”徐名晟缓缓收起文卷,目光扫过指节,平静无波,“你有什么头绪吗?”
尘卿:“……”
尘卿艰涩开口:“……啊?我没有诶。”
刚说完第一个字她就想打死自己,没打过腹稿嘴又笨的下场就是这,对不起师兄,对不起宗主,对不……等下?!
两具尸体,是什么意思?
难道活下来的不止有普陈大师兄……!
刹那的情绪根本藏不住,尘卿猛地抬眼,撞上徐名晟深沉无光的瞳眸,对方看着她惊慌失措的面庞,缓缓道:“哦,看来你不是很清楚。”
“……”
误打误撞,尘卿赶紧顺坡下驴:“对不起,大人,我们离开宗门已久,许多事情,实在是不知道。”
“现在的事情不清楚,过去的事情总该清楚了,”徐名晟状似无意,无比丝滑地过渡发问,“你说的那位明若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
紧张跳动的心,终于凉了下去。
尘卿的眼神麻木。
又来了,又来了。
一个月前自荐书之事暴露后就这样,每一次传召,无论最初的话题是什么,最后都会落到这个问题上。
——尘卿无比严重的怀疑,这才是徐名晟的真实目的。
关键只问她,估计是听说了明若师兄人缘差劲,唯独与尘卿有些来往。但卿师妹也很为难。因为。
她根本就不了解明若啊。
-
轰,碰,咚。
时间有限,房璃也只认真学了一个简单的定身咒,一边飞快往人流外围窜,一边把符咒拍向那些冲上来的士兵。
逃跑实在是房璃的拿手好戏。
她回忆着乞丐授予的办法,识海,灵台,金丹,本就是三个储存灵力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识海的灵力多用作护神,轻易无法被修者调用。
但只要掌握其法,用对地方。
房璃指尖戳到薄而脆的符纸上,眉心发烫,柔软的灵力瞬息间烙下,她抬手往最近的士兵身上一拍,掉头就跑。
她带的符纸有限,不能和这些人周旋太久。
可是又能跑到哪去?
“并玉,我让你买茯苓饼,你给我带回了个什么?”
地下城,喜阳嘴里叼着块黑色的饼,眼神从“通缉”扫到“给赏”,最后落到那张栩栩如生的画像上,含着饼哧哧笑了起来,“我说有似曾相识之感呢,并玉。”
侍卫低头,视线顺着公主葱白的指尖滑到桌面上,光影游动,画上的陌生脸颊也隐隐活了起来。并玉朗眉平直,道,“此人和殿下有些渊源。”
喜阳支着下颌,面朝并玉,但眼神不知望向何方,只听见懒散的声音:“忘了,什么渊源?”
“菁国不过弹丸之地,却占尽资源优势,坐拥蓝玉矿脉。国主贪心不足,多年以来企图利用蓝玉贸易渗入控制周边诸国,大河国与闽国里应外合看似苟且,实际上,这是多方合作,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
并玉不谦不卑,咬字清晰。
“仓央国也在其中。”
赦比尸对人间大小国之间的斗争不太感兴趣,在旁边兀自剥花生吃,时不时还要被喜阳顺理成章地拿走几颗,嚼的嘎嘣响。
“哦,”喜阳听懂了,笑了,甜甜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落井下石,乘人之危,墙倒众人推?”
并玉下跪:“殿下。”
“当年房尹若从诸国暗卫的手底下死里逃生,能在同光宗尝胆八年,足见此人心性非比常人。”
“而今他从同光宗内窜逃,极有可能是为了调查当年亡国的真相,抑或为了……”
他顿了顿,嗓音喑哑。
“抑或为了复仇。”
国没了,家也没了。
一个了无牵挂的人活在这世上,能够驱动他的,除了剩下的仇恨,还能有什么?
若不趁其病要其命,待他卷土重来,已经消失的仓央国,必定是最先被推出去的那一批。
喜阳单手捏着花生,一点一点搓掉表皮,无甚所谓:“复仇就复仇呗,反正我也早该死了。”
并玉猛抬眼:“殿下!”
“你别总这样。”
喜阳叹了口气。
带着花生碎皮的纤手捧住侍卫的脸,隔着乳白的帽纱,隐约瞧见那拢束起来的眉眼,透露着困惑,“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总是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
侍卫张了张嘴,眼神一暗,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殿下为难,不在他的职责以内。
喜阳松开手,并玉维持着那个姿势,半天,才像是想到了反驳的话,“这位菁国太子也是谛听,殿下所求,若没有其他谛听的帮助,恐难以成……”
“谁说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并玉的错觉,喜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似乎含着神秘的笑意。
她拈起花生,优雅地放进齿间,轻轻用力,粉身碎骨。
“这拂荒城中,就有一个啊。”
-
房璃没有绕进小巷,她发现了,对于目前来说,最安全的反倒是人最多的地方。
那些追赶她的士兵到目前为止没有叫喊过,所有人的行动都在沉默中进行,这让房璃十分费解,很快开始思考。
所有的举措都是有意义的。
拂荒城锁住了一个秘密,狴犴宫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才派遣徐名晟提前一个月来刺探。
宫主的亲信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还大张旗鼓地借查凶犯的名义封城搜寻,虽然找凶犯也是目的之一。唯一的可能,就是徐名晟那边突破了什么信息。
得先联系上徐名晟。
她卡在视线死角里打开无量简,消息还没发呢,却看见徐名晟不知道多久之前给她发的:
书塔前,榕树下。
情况紧急,房璃懒得猜谜,迅速消耗一张灵符给徐名晟去了求救信息。
无量简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半天等不来回应,房璃猜测他已经和同光宗的弟子们一块进入了书塔,遂一咬牙,转身向塔下跑去!
高台之上,云一漠然望着这一幕狸猫捉老鼠。
阳光缓缓偏移,在凿刻般的五官上投下阴翳,她始终一动不动。
令人有些意外的是,这次和上次不同,书塔闭塔期间周围有修士把守,最少都是辟谷期以上。不待房璃靠近,这些人已然察觉到异常,瞬息灵动,几枚长剑豁然腾空,兵器铿锵,化作天罗地网,席卷空气朝着房璃直刺而来!
直接对抗是不行的。
这几个修士,她一个都打不过,房璃没有犹豫,借着人海掩护四处窜逃,那些灵剑刺到一半急拐弯,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她想以人肉为盾!
不声不响地杀死一个人,可行;两个人,也可行;抑或一个团伙,勉强可行。
但这么多人,意义就不一样了。
房璃拿准了他们不敢背这样大的人命官司,拼了命往人多的地方挤,不停变换着位置,这就导致灵剑戳下去之前,还得考虑会误伤几个人。
原本腹部的剪刀伤还未愈,方才一通逃跑,扯的伤口丝丝作疼。再这样耽误下去可不行,房璃心想,缚灵咒每日发作的时间有限,一旦所有人恢复,这些官兵和修士,随时可以以正当理由捉住她。
“拜我为师,我就帮你。”
恰在这时,蓝玉中传出来不合时宜的一道声音,在识海中幽幽响起。
房璃没吱声。
蓝玉中的元神却蓦地大喊:“死人!别以为你教我画几张符就能当我的老师,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师父,就是宗主!更何况,想当初我在东宫,当我老师的可都是……”
一根灵剑瞅准时机朝着天灵感劈下,房璃翻身一躲,元神立刻改口:
“师父!”
能屈能伸。
乞丐冷笑:“还有拜师礼先欠着。徒儿,你且看好!”
腰间一麻,储物袋震动不止,下一秒,那枚在巡按监上发光发热的破金铎倏地从袋口中飞出,不过一息,它已经腾临高空。
苍穹之中铜山一样的乌云不知何时散开,清光洒落,破金铎宛若置身蜃境散发出熠熠光辉。所有人被这幕震慑了数息,云一仰头望去,眸中含着点点冷星般的笑意。
房璃下意识推了推叆叇,镜片上,隐约倒映出一抹紫黑之气围绕在破金铎周身。
下一秒黑气膨胀,眨眼间扩大数倍,破金铎铃舌震颤,只听轰的一响——
声如洪钟,四海阒寂。
越是强大的魔气,破金铎发出的声音便越激烈。
那声音简直就像地震,房璃还没反应过来,刹那间,凝固的人海动了。
仿若如梦初醒,陈师兄眨了眨有些酸楚的眼,猛地抬头望向高空中震颤不断的破金铎,茫茫人海齐齐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乞丐俯视着,冷笑一声,调用魔气狠撞上去,破金铎的声音顿时加大了一倍!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道铃音。
刹那间灵光乍现,房璃头皮一麻,忽然明白了一切!
但她来不及细想,乞丐,不对,师父为她创造出的良机——经坛提前结束,破金铎意外升空,此时此刻,不管是士兵还是守卫的修士心神被分散到极点。房璃毫不犹豫,借着缓缓蠕动的人群,身影几乎化作一道青光,迅速刺向经坛背面那棵巨大的榕树!
榕树约莫五六人抱,树干犹如几条粗壮的经脉缠绕,绿盖如云。徐名晟特意指点这个地方必定有其用意,具体是什么不清楚,她飞快绕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可真是拿命在赌。
是继续找,还是现在就逃?
房璃没有在选择上浪费时间,很快,她便眼尖看见了一张颜色几乎融于树干的纸符。
上面的图案眼熟得很。
房璃猝然抬起唇角。
在现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场面,她的笑容灿烂的有些刺目。
房璃伸手,“歘”地撕下符纸,熟悉的感觉袭来,下一秒,树叶的阴影退潮般匿去,剥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好久不见。
如果不是场合不行,房璃简直想大笑。
修士训练有素,就近的几位迅速围裹上来,没等他们看清楚动作,“咔哒”几声,持剑的手臂瞬间脱臼!
在修士们惊恐的注视下,“他”拾起地上掉落的剑,缓缓直起身。
这是一只无脸人傀。
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光滑的面部看不出任何细节,房璃从人傀身后探头,指着书塔道:“徐饼,送我去那!”
谁摘掉人傀符,谁就是人傀的主人。
没有废话,命令下达的瞬间,人傀身形闪动,以令人望尘莫及的速度眨眼间背着房璃来到了书塔底下。
门前守卫的修士如临大敌,金丹期的剑法疾风迎面而上。
人傀不躲。
剑尖即将刺穿头颅的那一刻,修士动作凝固,剑法也随之消失,他不敢置信地盯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只有一张平平无奇的黄符。
“定法咒。”
乞丐重新缩回蓝玉,见状感慨,“此咒能够短暂封印修士的灵脉气息,我昨天也只是教了你皮毛,竟然学的这么快,真是……”
剩下半句他没说。
没说也够了。
房璃从人傀背上跳下,踹开修士,伸手去推门,那扇门竟然纹丝不动。
她还没做出反应,一只手从身后伸出,轻轻伏在门板上。
“你来的太迟了,无量简的消息没看到?”
沉沉的嗓音撩过耳廓,房璃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这是什么新型的考验吗?”
她才不会交代自己把无量简扔地下城了。
“这是我新做的人傀,”徐名晟自顾自,“书塔关闭期间,想进塔唯有靠城主精血炼制的血引珠为媒。”
这样说,就是搞到血引珠了。
房璃后退一步,示意他自行发挥。
四面楚歌,徐名晟却不急着动,保持着那个姿势,“作为代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房璃:“好。”
“我都没说是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房璃有点烦躁了,瞥向那些正在重整旗鼓赶来的道士。
“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徐名晟强调,语气森然,“要是你胆敢再做金蟾镇做过的事,我……”
没给他说完废话的机会。
房璃抓住人傀嵌有血引珠的手,朝着门板大力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