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分外冷。
苍禅殿内,为了抵御寒风而挂起的厚重帐幔减弱了几分人少室阔带来的空旷感。
如今临近年关,光景确实不比往年,真是冷清多了。
“往年这时候,殿内殿外可都有的是童子们帮衬咱们,今年临近年关,连要个红纸扎灯笼都受尽冷眼。婢子只当见人下菜碟是俗世中规矩,没想到圣宫中人也是如此。”
萝蔓坐在低矮马扎上,拿着剪子,低头剪着柔真帝姬打好的花样,闷声嘟囔。
柔真伏在案前细细描绘花样。她白皙瓷肌上,那对宛如一剪秋水的眸子正聚精会神盯着笔端。
闻言,她心下无奈,唇边噙上了一丝笑,取了一旁的白巾拭手。
“圣宫中不也是俗人吗?是人便同俗世没什么两样。况且,众所周知,我如今只是国师瞧不过眼的师妹,童子们自然没那个同我牵扯的胆量。”
萝蔓这是第一回自个儿动手剪窗花,越剪越来气。
一气之下,剪子便铰着指头了。
血珠子冒出来,萝蔓将指头塞进口里含着,颇有些口齿不清,又道:“帝姬又未曾得罪过国师,怎么他便如此不顾同门情谊。”
她家帝姬从小到大,几乎是人人见了都欢喜。模样娇软,又一贯都是乖顺娴雅的模样,虽说内里是个蔫坏的主儿,但除了那个嫉妒帝姬貌美的灵苑小姐,和莫名憎恶她家帝姬的藏昙国师,便再没有不欢喜她家帝姬的了。
柔真垂了垂眸,心中也觉着古怪。
她幼时也欲同国师藏昙一同玩耍,那时,藏昙也远没有如今这般不待见她。后来藏昙的冷脸她见多了,也不愿再去寻他,便日渐疏远。
柔真起身,取了张萝蔓剪好的窗花,对着窗纸摆弄位置,似是随口接道:“国师大人倒也不算亏待我,食得饱衣得暖。只是瞧我不过眼,见了我刺几句罢了。”
她回头看见含着指头的萝蔓,无奈地笑了起来。
“正主儿杵在这儿呢,我都不生气,怎么你便气着自己,还铰了指头。今日便不必再剪了,不急得这两日。”
柔真找好了位置,便有小丫鬟接过窗花糊好。
柔真瞧了瞧糊好的窗花,心里满意得很。虽说她如今在圣宫中地位是比不得前,可也算不得多糟。
只是年关将近,除夕本该是团聚的日子,往年她也回不得皇宫,未曾见过家人,但有师父陪伴,今年师父没了踪迹,匆匆传位于大师兄藏昙,恐怕她只能同萝蔓共度除夕了。
想起视她如己出的师父如今杳无音信,柔真觉着心里有些发闷,转头瞧一眼嘟囔不停的萝蔓,又禁不住笑起来。
“萝蔓今个儿可莫要气坏了。我带你去外头瞧瞧梅花,让你散散心。”
萝蔓含着指头,闻言转了转眼睛,也笑起来,“是帝姬自个儿想去看梅花,怎么就成了带我去?”
柔真将食指立于唇前,声音软柔:“嘘。既然是小心思,戳破了多叫人不好意思。”
她神态端庄,正经得很。
萝蔓倒是止不住大笑了,一时忘了方才气恼的事情。
给柔真备好了暖炉,系披风系带时,萝蔓看着她尖尖的下颌,又开始担忧起来。
“帝姬素来体弱,近来又消减了几分。去雪地里看梅花,指不定会不会受寒。”
柔真挑了挑眉,“从前我可未曾体弱,后来你们年纪大些,听闻了师父预言我福薄命短,便日日巴不得将我拘在房里,我这身子才一日比一日差。”
萝蔓哪里说得过柔真,还是一行人小心护着柔真,往温泉殿旁的梅林去了。
柔真披了件艳红的披风,在雪地里耀眼得很,也衬得她玉脂般的肌肤白若赛雪。萝蔓心觉惊艳得很,实在不明白,又无过节,国师怎么就偏偏看这个妙人儿不过眼。
温泉殿内圈了几眼温泉,较他处更温暖些,藏在殿中的麻雀也是肥慵喜人,时不时窜到梅林里来蹦跶。
柔真的右手才轻轻搭上一枝梅花,便有一只麻雀在高处指头跳来蹦去,抖落一层薄薄积雪,恰好落在了柔真头上。
乍然被抖落一头冰雪,柔真也怔愣了一瞬,待回过神来,正想抬手拂去头上雪,却听见一个低沉甚至带着沙哑的声音。
“看来帝姬是一日不感风寒,便浑身难受得紧。”
是藏昙。
柔真清晰感觉到萝蔓打了一个激灵。
谁人不怕他?他还是老国师大弟子时,便脾气古怪,从没得好脸色。面无表情不言语,便已经是最好的态度。
而接任国师以后,圣宫中几大护法暗潮涌动,长老们又多心思,他大刀阔斧地洗牌,手段又极为暴戾,凄厉惨叫在圣宫响了足足好几日。
只是风声控得好,天下万民当然仍要觉着国师是天意之使,泽被万民。
“国师大人”,以萝蔓为首的众婢女反应过来,皆是立即转身,低头请安。
柔真顶着发髻上的雪,想要拂去,又觉不妥。
她转身,正好对上藏昙。
那人一头墨发以一条玄色发带随意束住,有一缕发丝垂在脸侧。一身素净白衣倒是穿的妥帖。
五官精致,面若朗月,如若不瞧他那幽沉眼眸和周身威严,在雪地中倒真像个风流公子。
“国师大人”,先打过招呼,再从容抬手拂去发髻上的雪,柔真以为自个儿也算全了礼数了。
谁知藏昙竟是个浑然不讲道理的路子。
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死死盯着柔真,嘴角微勾,道:“呵。皇室中人就是礼数周全。养在圣宫十七年,皇帝血脉还是皇帝血脉。”
柔真听不懂他话中真意,哑然看着他。
藏昙盯了她半晌,竟垂下头去低笑了两声,听着尽是嘲意,只是不知嘲的是什么。
他抽身大步离去,只是走至温泉殿长廊时,停步同迎面行礼的童子吩咐了些什么。
柔真瞧着他进了温泉殿,便敛了眸,“怎么见了面,便一句好话都未曾有。
还是特意从温泉殿走来梅林,专程来嘲讽她体虚多病。
萝蔓气鼓了脸颊。
“还当了十七年师兄呢,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这不是咒帝姬要感上风寒嘛!”
柔真睨了萝蔓一眼,“如今倒是威风,你方才抖那一下,我可察觉到了。”
她又抬眼看向梅花枝头那只麻雀,似是想起什么。
“你可记得,我七岁那年,随藏枫师兄爬树,不慎从树上跌落,藏枫师兄慌张无措,是谁将我背回师父那儿的?后来他冷脸待我,我年纪小,拧不过脸,不肯再理会他,便日渐疏远。等到我及笄时他都不给我面子,圣宫上下便都知道了我二人不对盘。”
萝蔓撇了撇嘴,不欲开口,却没想到一抬眼便见着一个熟人,正向这边望来。她禁不住叫道:“帝姬瞧!那不是湛荷护法吗?”
柔真转头,顺着萝蔓的目光望去,看见温泉殿长廊上立着的缥碧色身影。
湛荷没有来打招呼的意思,只是随着藏昙到来,在殿外候着藏昙罢了。方才湛荷恰好站在了梁柱后头,只露出一角缥碧,她倒未认出。
在湛荷还未当上护法时,她就住在柔真的苍禅殿后方的一个小院,同柔真是幼时玩伴,感情甚笃。
她在圣教经义上的领悟远超圣宫中寻常弟子,又勤习武艺。虽不是老国师的亲传弟子,但因和柔真来往密切,在老国师处也是常常露脸。
因此,在她及笄之后,便成了老国师的四大护法之一。
在当上护法之后,许是事务繁忙,柔真极少再见着她。
藏昙接任国师后,四大护法易二留二,湛荷仍是护法,在圣宫也是受人尊敬。可如今柔真失了倚仗,多少童子见风使舵,她却没有帮扶一把的意思。
如今远远碰上,也无一丝招呼之意。
“帝姬还道她是事务繁忙,无暇走动。可如今碰上,不也无招呼之意吗?”
嘴无遮拦的萝蔓自然是直白不忿。
柔真唇边的笑意浅淡了下来。
她确实真心将湛荷视为密友,虽然湛荷平日里寡言,但对她并不是冷情利用的,更不像是见风使舵的人。
“再瞧瞧罢。我自认这一双眼睛还是使得的,料想不该看错人。”
只是,柔真也再没了赏梅的兴致。
一行人沉默着回到苍禅殿,正好碰上皇宫中来送家书的信使。
“帝姬,此为皇后娘娘所写家书。若是帝姬有回信要奴代为转交,可差人到圣宫西门寻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