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极其丰盛的晚宴用罢后,柔真本来有些精神不济,但因着今日特殊,她觉着怎么也该再支持会儿。
而藏枫那酒自然确实是坏了的,他再以为自个儿的肠胃金刚不坏,喝个发酸的酒无甚大碍,想遮遮掩掩挽回面子都无用,用罢了晚膳还是禁不住肚子闹腾起来。
他面如菜色,还是强撑着嘴角笑意,咬文嚼字道:“今舟车劳顿,体力不支,实在惭愧不得陪伴于师兄帝姬身侧,待藏枫稍作休整,再来相伴。委实是不好意思。”
藏昙只是略瞧了他一眼,还是柔真笑吟吟地放他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眼瞧着他风一般蹿出了圣殿,萝蔓也低头偷笑。
都说喝了那酒要坏肚子的。那坛“梅子酒”嗅起来一股蜜桃味,还有一股隐隐酸味,定是误标了记号在前,又密封不佳,进了污物。
但藏枫死要面子道他这是梅子酒,还道是好喝至极,要喝尽了才罢休,萝蔓同柔真也不好挑明,只好瞧他自个儿活受罪了。
藏昙并不如柔真一般盯着藏枫的背影笑,只是垂眸道:“今夜大抵有烟火,你若是不困倦……”
柔真立即侧过脸瞧他,笑意都要从眼中漫出,“我想看!”
藏昙抬起眼,见着她明媚的笑容,神情仍是淡漠,却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那便出门罢。”
萝蔓跟在二人后头,努力噤声。
她怎么瞧着不大对劲儿?
虽说从前帝姬说了,要将藏昙当作出路,藏昙也确实解了她的禁足,可后来帝姬又神色不妙地从圣殿归来,料想是出师不利。
怎么现如今,藏昙同帝姬却好似关系和睦,甚至她觉着藏昙方才,瞧见帝姬笑颜之后有些怔愣?
萝蔓有些木然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乍一回神,却见柔真侧过头来朝她眨了眨眼睛。
萝蔓觉着自个儿可能知晓了柔真的意思,便抬起手来,用手指指自己,又指了指另一方向,也眨了眨眼睛。
她瞧见柔真笑了笑,便强撑起胆子,略微靠近二人些许,开口道:“国师大人,帝姬,夜风有些凉,婢子替帝姬去寻个暖炉来,先行告退。”
藏昙默声允了。
如此,原本四个人呆在一块儿,藏枫闹了肚子,萝蔓难得有眼力见儿地被柔真支开,便只剩下藏昙同柔真二人。
柔真今夜好似分外高兴,笑道:“晚上用的多了些,积食睡了,恐怕也不舒服,如今散散步正好消食。”
藏昙难得同柔真有单独并肩而行的光景,抿着唇,攥紧了袖口。
“还有一盏茶的工夫,圣宫里头就会放起烟花。”
柔真停住脚步,偏过头去看他,“多谢师兄。从前师父在圣宫中时,我只同师父在院中打过爆竹,却当真没能见过烟花,只是隐约瞧见皇宫方向有光影绰约。师兄今日让柔真得见烟花,柔真当真欢喜。”
虽说她措辞仍像寻常一般克制受礼,不如上回送花时直白坦率,但此番她目光灼灼,藏昙的视线才对上她的,便禁不住立即移开,且加快了脚步。
“欢喜便好。”
柔真发觉,她表明心迹后,藏昙虽说不似从前那般每每见着她便恶言相向,却因刺她也刺得少了,话说起来比从前短得多,当真是惜字如金。
她便故意存了逗弄他的心思,抬脚跟上他以后,扯上他的一侧衣袖,看着他,笑道:“我体力不济,能不能烦请师兄牵着我走?我定然不冒犯,只牵着师兄的袖子。”
说来,这话听上去,真是像极了她在话本字里见到的那些采花大盗勾丨搭小姑娘所用的台词。
藏昙顿住脚步,也未曾背过身,也未曾侧过脸去瞧她的神情,只是不可闻见地一叹,低低应了声“好”。
他心知肚明,他绝对不能同柔真有所纠葛,但又感念她今日或许是最后的日子,难得欢喜一场,不忍驳了她的面子,便只好由着她去了。
二人就这么沿着回廊,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
藏昙始终能清晰察觉到自个儿袖子被后头人扯住一角的制掣。
他以往讨厌他人近身,否则也不会殿中鲜有几个侍从。但是今日却非比寻常,此人更是非比寻常,否则他也不会从前那次铁了心拒绝她,还触碰了她的脸。
“咻——”
蓦地,一声烟花升腾上空的声音引得柔真仰面寻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那是苍禅殿的方向。
一声响,迅速引得成百上千的烟花升腾声响起。
烟花升腾后便在空中炸开,烟火火光接连亮起,直照得圣宫一如白昼。
柔真的眼前亮亮暗暗,每一次亮,都有无尽的五色烟火在空中绚丽绽开,而每一次暗下去,又有无数烟火在夜幕中升腾而上。
她幼时在深夜时偷爬上苍禅殿屋顶,瞧见的天边火光一如此番,明灭绚丽,热闹非凡。
这是旧岁辞去的日子,是万民欢腾的日子。
人生一世,诸多不如意。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只有在此时,各家都虔诚祈愿旧岁中的不如意就此别过,新岁则平安顺遂。
寻常百姓家承担不起彻夜不灭的烟火盛宴,却也会用红纸爆竹驱散年兽,期盼来年顺遂。
皇宫则每年都有烟火盛宴,引得无数京城内里的百姓翘首观望。
唯有亲眼见到,且身处这烟火流光以下,方能察觉内里的震撼。
这是百年来的习俗延续,同一片穹苍下,不知站过多少人,也曾经仰面翘首,心情激荡。
藏昙站在柔真身侧,静默无声,发觉她许久未曾说话后,偏过脸去瞧她,便瞧见了她晶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夜幕穹苍中的流光。
“我料想你会喜欢。”
柔真仍是定定地盯着烟火,“不止是喜欢。正如江月,烟火年年无穷已,眼瞧着人间代代人。忽而觉着自个儿渺小得很,不过是千万年青史中一颗微尘,纵使有幸留了名,这长河奔腾,也总会抹尽痕迹。”
于是藏昙发问道:“那你有了此感,又想要甚么?”
柔真抿了抿唇。
“我若不是这个帝姬,或许便会有甚么想要的。但我如今是这个帝姬,也只能任由你们斗争裹挟,随波逐流罢了。”
藏昙瞧着她的侧脸,从她紧绷的面部察觉出她的认真。
若她日后有了旁的心上人,他大可助她一把。想要甚么都给她,她若想留名青史,若想黎民盛世,他都能给她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