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近。
“那个人看上去很伤心。”
“为什么?”
“他在很缓很缓地呼吸,因为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嗯,确实如此。”杜兰点了点头。
二人正站在城墙上。
今日无事发生,但恩德还是拉他来到这里。
“那似乎是哲克的熟人。”恩德道。
“哦?”杜兰又望下去,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我从未见过他。”
“他似乎是一位私生子。”恩德道。
“那解释通了。”杜兰道,“他在招手。”
“这时候他还没哭,但等一会儿,悲伤就会涌到眼睛了。”
“让我想起你摔跤时的样子,恩德,你会憋住泪。”
“我还记得你对我说,疼就应该说出来。”
“我希望你可以疼了就告诉我。"
“那你做到了吗?”她定定地看向杜兰,“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人,不应该这样劝诫别人。”
杜兰未言,他笑了笑,吹了很久的风后才道,“或许我这样劝你,就是为了让你劝我。”
恩德道,“明日,在宫阁有一场聚会。”
杜兰道,“总是聚会,无止尽的聚会。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很久,我却仍要参加聚会。”
恩德展颜笑道,“我的父亲还活着,所以你当然要陪我一同参加的了。”
杜兰问,“或许等他死后,你就不必了。”
恩德道,“怎么会?你不仍要参加么?不管怎样,在琼台皇城里总是要参加聚会的。”
杜兰叹了口气,他已经听明白了恩德在说什么,他也懂了她要做什么,其实她也从不屑于隐瞒他,因为二人的感情已经太好了,好到无论恩德做什么,杜兰似乎都会包容她。
他说,等略伯死后,恩德就不必参加了。但恩德却说,在皇城里总要参加聚会的。
所以只有一种办法了。
恩德道,“你小时候曾说,很想看一场火。”
杜兰道,“你看那远处的晚霞,不就是一场火吗?”
恩德继续道,“你说,在火海中,所有人都只能赤裸着身体跳舞,于是那些被隐蔽的残缺与秘密都将一览无余。”
杜兰道,“我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我已经不想看了。”
恩德抿了抿唇,道,“我还是很想回到小时候。”
她现在已是琼台知名、杰出又很有地位的青年才俊,为何还要回到默默无闻的小时候?
杜兰想起那个小女孩,那个斜眼看他、紧紧抿唇的小女孩。
除非在她的过去,有比现在的地位、名利更为珍贵的东西。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这是克莱尔·厄默第一次参与这些上层人士间的聚会。
他内心的悲伤胜过了恐惧,所以他表现出意外的落落大方。
邀请他前来的自然是哲克·厄默。
哲克甚至邀请了黛丝特,不过黛丝特病了,所以无法应邀前去了。
克莱尔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他坐在了哲克安排的马车中。
他都已经忘了黛丝特生的什么病,只想快点过去,又因担心露怯而不断绞索衣角。
这是一场在暮升琼宫举办的盛宴。
克莱尔的担心没有发生,因为他一下马车便被哲克安排的人带到了身边。
哲克今日的打扮和以往不同,她的身上也有了无法直视的光辉。
克莱尔久看,只觉得眼睛酸涩。
哲克就这样带着他,一同认识了许多大人物,那些他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那些大人物也对他微笑,还有的惊叹自己竟然现在才认识克莱尔这般杰出青年,连连叹气。
直至克莱尔口干舌燥,二人才停下。
克莱尔偏头望去,哲克的额头连一滴汗都没有,她仍挺直着背、光彩照人。
哲克抿了口酒,微笑着问,“克莱尔,你是一名神父了吗?”
“不、不,我尚未...”
“这样,”哲克道,“不如明日你去面见艾利法莱吧,他也会很乐意的。”
“艾利法莱?”克莱尔的瞳孔于一瞬变大,“那是...”
艾利法莱,现任教皇伊桑尼尔的孩子,人们都说他极有可能继承衣钵。
“我会告诉他的,你不用担心,只管去就好。”哲克很关怀地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在摸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克莱尔好像咽住了片刻,他道,“您对我实在太好了,好到不敢置信。”
哲克道,“我们是家人,不是么?”
克莱尔晕乎乎的,只能不停摸着冰冷的酒杯。
哲克就这样把晕乎乎的他引荐给了下一位名流。
克莱尔没有太多社交经验,但他这副傻傻的样子却很受欢迎,这也是哲克深知的,那些流连太多的人遇见这种纯真的模样,就仿佛狼群逮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羊。
“我很羡慕你们的好感情,哲克小姐。”恩德不知何时已举着酒杯走到哲克身旁。
“只是照拂家人而已,恩德大人。”哲克笑道。
“不,我指的不是他,我指的是那个从前一直跟在你身后的人。”恩德道,“是叫威尔吗?为何很久没见过他了?”
哲克道,“他有自己要做的事了,所以便离开了。”
她的表情无法看清,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表情。
恩德的酒杯与她的碰了碰,道,“是他自己要走,还是你让他走?”
哲克道,“您可以告诉我,两者有何区别?”
恩德道,“后者会让你犹豫,多年后都会想起那一瞬。”
哲克眨了眨眼,她道,“我只把握现在,恩德大人。我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恩德笑了笑,哲克走了,从前的那个小孩是不会这样决绝离开的。
她们都长大了。
可惜哲克仍没学会很好地撒谎。
恩德望着哲克的背影,有时她觉得哲克和自己很像,所以才会多加关注对方。
那种决定就像不得不吃的烙铁。
宁愿让自己喉间在火中滚烫,或许就是为了让自己再也说不出话。
那时就能咽下一切未尽的悔意了。
阿尔莫,阿尔莫,恩德在心中念叨这个名字。
曾经的红发剑士阿尔莫,也就是她的母亲。
许多人都说,她的一头红发就是略伯的标志,但恩德一直笃信这是阿尔莫留给她的遗产。
阿尔莫已经离开很久了,那时她才七岁,就永远失去了母亲。
但她仍无法忘记,当阿尔莫的血溅到脸颊时,那种既热又冷的触感,原来那种冷是因为自己的眼泪。
她的第一次挥剑便是模仿阿尔莫。
可那时的阿尔莫已经疯了,所以她一见到自己挥剑便立刻尖叫、斥责。
阿尔莫不会想到现在的恩德已经是如此知名的剑客了。
她也不会看到自己的女儿变得如此有出息了。
那时恩德只觉得是一个很寻常的夜晚。
繁星、篝火、蝉鸣。
后知后觉大抵是人类的天赋。
她才发觉已经失去了这么多。
恩德的余光瞥见了杜兰正走来,于是她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那样,杜兰就会为她倒下新酒。